神仙，在中国是“理想人”的化身，也就是说，神仙其实是想象中的完美无缺、无所不能的完人。相貌俊美、品格高尚、法力无边、长生不老、普渡众生，这些大致可以概括中国神仙的普遍特点。但外国则不尽然。奥林匹斯山上的古希腊众神，就具有人的一切缺陷：暴躁、冲动、好斗、恋色、乱伦、猜忌、贪婪、小心眼，唯一与人不同的，只是其非凡人所有的神通广大。

最早见于典籍的人神幽婚，应是《搜神记》中的《弦超与神女》和《董永与织女》。魏代济北郡（今济南长清区以南）从事掾（官名）弦超，与天上玉女成公知琼相知相恋结为夫妇的故事，一直沉寂于古籍，以至湮没无闻。经过历代文人墨客反复加以演绎，从而广为人知的，是牛郎织女的故事。但今天的牛郎织女故事，与初本《董永与织女》差异甚大。初本简扼而生硬，读来如嚼干草，并不过瘾，但留下了可供想象任意驰骋和再次增删创作的广大空间。事实上，志怪小说在其发轫之初，大都干巴无味，仅有故事梗概而已，到了后来，尤其是到了蒲松龄等人的手上，才真正有血有肉、活色生香起来。

《聊斋志异》中的人神幽婚故事计有十余则。上乘的有《翩翩》、《云萝公主》、《青娥》、《锦瑟》、《织成》等篇，余下的，无论是其艺术性还是思想性，在《聊斋志异》如云佳作中，都只能算作庸品乃至次品。

人神幽婚，人多处于劣势，或者说处于从属、被掌控、被选择、有时也被抛弃的地位，就如封建时代女性在社会和家庭中的地位一般。让男人在神女面前乖乖听话，由此也可见聊斋先生尊崇女性之一斑。

《翩翩》中呵叶成饼、裁云当衣的仙女翩翩，拯救了染上广疮（梅毒）且一身俗骨的浪荡公子，为其治好了难言之隐，且以身相许。然而，只要“轻薄儿”心里稍生邪念，翩翩便予以惩罚，使之不敢轻举妄动。《罗刹海市》里的马骥被龙君看中选作女婿，拜为驸马都尉，夫妻二人倒也恩爱，但三年后，马骥身在仙乡思念父母，龙女不愿与他同归故里膝前尽孝，并言“尘缘尽矣”，道了一声珍重，从此分道扬镳?！肚喽稹分械幕艋傅玫降朗吭偷囊话丫哂心ЯΦ男〕?，他钻穴挖墙，历尽磨难，终于娶得仙女青娥为妻。不料八载后，青娥把他抛弃，并隐入山林，多亏霍桓有那把神奇的小锄头，经过山林老叟的指点，他在绝壁悬崖中把青娥挖了出来，姻缘才得以继续。

《聊斋志异》中人神幽婚故事，大多类此，结局也多如牛郎织女一般。娶得仙妻，的确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天大福分，然而餐风饮露的道骨仙风，也的确不是凡人轻易消受得了的。当然也有例外，比如神女导引丈夫成仙共赴蓬莱，或者神女为情而死大长男儿志气。

《神女》中，南岳都理司之女是一个绝色的神仙，对丈夫米生情真意切。她不仅贤事姑嫜，善待仆婢，因自己不能生育，还为米生买来美妾。后来，米生得病亡故，神女竟然为之殉情，与之并葬。神仙也会死，而且死于殉情，这也算得上是志怪中的志怪，传奇中的传奇。聊斋先生真是天生的小说家，其超常丰富的想象力，与那说“人死为鬼，鬼死为聻”的前人有得一比。

我曾经在一篇《鬼比神有趣》的小文里说过，中国的神仙大多是一个面孔：高高在上、持平公允、慈眉善目，真则真矣，美则美矣，善则善矣，却缺乏生气、活力和情趣。神，正也，正义也，正气也！聊斋先生写狐如狐，录鬼像鬼，画妖似妖，写神是神。不过，因神之“正”，聊斋先生写人神幽婚故事时，明显带着虔诚之心，远不如写人鬼、人妖、人狐幽婚故事铺放得开，无论在情节、语言、动作上都要逊色许多。但较之魏晋时代的同类故事，也已是婀娜丰赡不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