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清晨，从永顺县城坐车出发，人人昏睡，直到司机师傅踩了一个刹车，懵懂中我们看到窗外一簇一簇的山峰，山顶上飘着雾气，美不胜收，于是纷纷下了车。

“这里叫做万马朝宗”，本地人说。“今天不是去老司城吗？”有人睡眼惺忪的问。“对啊，老司城就在那边，朝宗吗，就是朝向老司城”，本地人指着那酷似群马雾中奔腾的山峰深处。老司城不远了。

一条灵犀水，环绕着一座孤单的城邦。

走过一条不算长的小路，拨拉开糊在脸上的蛛网，扑打掉不畏死的蚊虫，爬上一个小小的观景平台上，对面山坡上阶梯状的城，映入眼帘，那石头堆砌的墙基错落有致，排水沟像血管一般脉络清晰，几百年时光已过，房屋无存，沧桑尚在，十几个带着斗笠的工人蹲在小路上工作，不知道在挖着什么，到处都是绿油油的。罗马的城邦又怎样，大希律王的宫殿又怎样，我心里默默的想，眼前的景色丝毫不逊色我走过的那些欧洲石头城，真的。

信步前行，灵犀河边不少小船?？浚饫镉衅飨钅?。今天没什么游客，船夫聚在一旁抽着烟。渡口往前面走不远，有一座桥，走过去便是老城遗址。那些基石，据说都是用棉花和糯米浆水砌成的，坚固似铁。低头看脚下的道路，居然是鹅卵石铺设，那应该是精心建设的“官道”，几何形的花纹清晰可见，那些带着斗笠的工人，原来在拔草。路的旁边就是排水渠，纵横城内，完好如初。道路的尽头不知谁在城墙上放了一蔟百合花，着实添了一抹艳丽。此时此地此景，不由得任自己展开想象，想象这土家先人到底经过怎样的艰辛才建成了“城内三千户，城外八百家”的庞大城堡？到底有怎样的实力财力才能建立彭氏八百年统治的“万世基业”，从而一举成为中国湘西北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中心？

站在城上，也不知道是谁说的，这里有“灵溪十景”。虽然城邦壮观，开始我以为这“十景”和各地的六景八景十景一样，又是一处后人编排的“文人戏”，便于畅叙情怀，思古念今和旅游宣传。回来看雷家森先生的《老司城与湘西土司文化研究》里写到，老司城背镇福石山、禄德山、寿德山，历代风水称为“?！?、“禄”、“寿”三星山，灵溪河由西北向东南将古城护围，形如青龙绕殿；左手边是玉女山峰，云雾缭绕；右侧是羊角山峰，石柱峥嵘；前面是银山枯六峰，博射坪后山纱帽山，如同案台笔架，此地五行齐全，风水甚佳，确实曾被文人墨客归结为“灵犀十景”。

有意思的是，顺着那指着对面风景的手指望过去，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觉得这想象中繁华一度的老司城，虽然空气清晰环境优美，但视野并不开阔，群山环绕，土地不好开垦，自然也就不算富饶得农耕经济。灵溪水尽管清澈湍急，绝算不上是一条大河，环绕着老司城奔流而过，倒像是一条天然护城河。直到今天，驱车赶到这里也要花一番工夫。彭姓王为什么会在武陵山的群山峻岭里费尽气力建立一座城市？这样地方唯一的优势，恐怕就是易守难攻。想查资料，找找答案，却不留神找到了两个。

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员柴焕波先生，主持发掘了永顺老司城。他在《老司城考古二十年》一文的开篇就写到，据清代《永顺县志》记载，土司彭福石宠于南宋绍兴五年（1135年）袭职后，迁其治于灵溪之福石山，即今老司城。老司城出于军事上的目的而建，借自然环境构成了坚固的防御，环绕着城址，又有一系列险峻的军事关隘和防御设施。这是第一个答案，军事目的。

第二个则是个与众不同的观点，简而言之就是平地文明与山地文明的概念是不同的，我们不能简单的套用理解平地的文明的模式来理解山地文明，文中谈论到司格特的山地文明理论，也谈到了研究东南亚山地文明的汤拜耶的“星云政体”观念。

“被河网和低地分割的山地看起来像孤岛，每个节点依据实力大小划分成三六九等，节点可以通过不同于平底的道路体系连缀成一张网络，宛如漫天繁星……星云政体呈现出星有大小、各有向背、瞬息万变的星图。但是星图缘何而变？无论是山地还是平地的君主，积聚资源，收取税金都是维系权力的关键。如果山地的人民更容易流动，山上的都更不容易被发现和统计，那么山地的君主怎么办？格尔茨提出剧场国家理论回答了这个问题——对于中心市场的控制，通过中心市场收取交易税以及垄断对外交易权，山上的君主因此获得了对内和对外的权利。星图之变，就是中心市场的地位和辐射能力之变?！保ㄐ旒?，《山地上的中国，在永顺老司城阅读多元文明体系》，载于2015年04期《中国文化遗产》）

西南中国的大小土司王权，也是同样道理的“星云政体”。山地不是平底文明扩张的边缘，不是待开发、待开化的蛮夷地区，而是自由独特组织结构和价值倾向的不同的世界。永顺的老司城就是这样的“星云政体”中的一份子，而且，至少在长达六百年（南宋绍兴五年1至清雍正六年（1135年——1724年），许多文章提到的八百年是指的彭姓土司政权时间）的时段中，一直是武陵山区“星云”之中最闪亮的一颗。

从徐坚先生所阐释的视野下，老司城能牢牢控制武陵山区600年之久，就绝不算偏僻，而所谓的偏僻，则是相对于我们熟悉的平地社会而言，“作为界面，垄断对外，尤其是与中央权力的沟通的老司城就是武陵山区的中心。”

不同观念的学术探讨十分有趣，都是从零星的历史遗存中，阐释所思所想，发掘那些遗存背后的意义。当个学者很有趣，但不人云亦云，也很辛苦。

相比之下，“土司”的概念没啥争议。土司是元代开始设置的官名，是封建朝廷用于统治少数民族的方式，官职可以世袭，用这样的方式笼络民族首领，换取天下太平。不少地方都有这样的土司制度，广西，贵州，云南，四川，西藏，青海，甘肃……甚至外国。13世纪的缅甸蒲甘王朝不自量力和元代动了刀兵，蒙古人一把马刀纵横欧罗巴，怎么会允许有人侵犯？忽必烈派兵南下，没几年就搞定了缅甸，蒲甘国王头像，后被中央政府封为缅王，归顺元朝，岁岁纳贡。元顺帝后至元四年（1338年），元朝在缅王辖境范围内设置邦牙等处宣慰司，划归云南承宣布政使司管辖，缅甸王名副其实的成为了元代的土司。除了缅甸，泰国和老挝也都有土司制度，由于岁岁纳贡，形成了南北的通路，也就成为了政治、经济、文化交流通道。

历史上的湘西为永顺土司、保靖土司盒桑植土司，其中永顺土司势力最为庞大。老司城博物馆里，能看到著名的溪州铜柱，复制品，是溪州之战的产物。上面清晰的写到：“尔能恭顺，我无科傜，本州赋租，自为供赡，本都兵士，亦不抽差。永无金革之虞美，克保耕桑之业?！?/span>

“后晋天福四年（公元939年），溪州刺史彭士愁率溪、奖、锦等州蛮军万余人,攻打楚属辰、澧二州，楚王马希范调兵反击，由此爆发土家族历史上反抗封建王朝的著名的“溪州之战”。天福五年（公元940年），彭马议和，订立盟约，铭于铜柱，立于溪州会溪坪酉水东岸。从此，溪州铜柱成为溪州自主、安宁、和平的象征，被溪峒土人尊为神物?！保ㄖＳ⒔?，《永顺老司城遗址民间记忆研究》，载于2013年03期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前提就是“恭顺”，只要你听我的话，既没有科惩判罪，也没有苛捐杂税，又不用服兵役，自给自足，司法独立，这么高度的自治权，让人觉得土司制度有点像今天的“一国两制”。宽松的政策，必然让彭氏土司的势力迅速壮大，八百年的统治，开玩笑咧。周王朝才不过八百年，而政治昌明，文化经济都达到封建王朝顶峰的唐朝才有零有整的两百八十九年。溪州一战，奠定了彭士愁建立土司王朝统治基础，完成了溪州彭氏，从土酋、土官到土司的过程，也为元明清封建王朝在西南地区全面推行土司制度提供了成功的案例。

根据《中国土司制度》作者龚荫的统计，从西北、西南至华南，全国先后出现的土司数量是2569家。直到清雍正初年，国力充实的清廷对西南诸土司实行“改土归流”政策。雍正六年（1728年），最后一任土司王彭肇槐主动献土，向中央和平移交土司政权。至此，历经九个朝代，历时818年，世袭27代，共35位刺史或土司的彭氏土司政权才宣告结束，溪州土司制度终止，实际统治时间六百年的老司城退出历史舞台，由盛转衰。

经统计，老司城遗址出土、采集、征集各种文物19022件（片），包括石质建筑构件159件，砖类2738件，瓦类814件，釉陶器4659件，瓷器9993件，铁器580件铜器33件，骨角类器10件。（柴焕波，《老司城考古二十年》，载于《中国文化遗产》2014年06期）

老司城遗址继续走，下了台阶，土王祠紧闭着大门，大门外是两个巨大的石鼓。门口有位土家女人在石鼓边上坐着锈鞋垫，远处望去，是个至少还有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我问她，你住在哪里吗？她显然觉得我打搅了她干活，头也没抬说是的。我说你姓彭吗？她说不是。旁边的人又问她，你不是守城人的后台，这回她点了点头。如果没记错，这里应该是司城村。老司城国家考古遗址公园成立，并没有让他们搬家，这真是个好思路，古老的村庄在，就有了人气儿，把个六百年的城邦映衬的生机勃勃，少了些颓败之感，也因此，老司城就鲜活地存在于土家族人的记忆力，那是他们的祖先，亲手打造的世界。

2015年07月04日，湖南永顺老司城与湖北恩施唐崖土司城遗址、贵州遵义海龙屯土司遗址联合申遗，全票通过，成功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