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二三岁的时候，竟然还在村里写了两年的春联。现在回过头看，那时真是无知才无畏，人小胆子大。

早先，村子里贴春联的真不多。大约是改革后的几年，村里有了新气象，大家都开始讲究，过年时才陆续贴起了春联。当时还没有卖春联的，都是请人写的。村里面有高手，比如村支书的父亲，一个老秀才，写得一手好字。记得包产到户刚开始时，要在田头写个告示，就把那个老“枪客”请来。他平时到处开玩笑，全村老老少少都没把他当个正形。他颤抖着用笔浸上红漆，直接在水泥碑上题写。在旁的人真怕他一笔写坏了，糟蹋了碑子。没想到，他一口气写出了几十个字，横平竖直，标准的楷书，看得大家连大气都不敢出。写完后，他把笔一扔，拿起他的旱烟袋，边咂巴边得意地听着大家的赞许。老文人好像都那样，轻易不能出手。所以，除非村里有特别重要的大事，比如三年一次耍社火，否则就不会轻易提笔写字，别人也不敢请他。

村里还有写字的。比如，中学里的数学老师，上课从不带书，也不看讲义，却把课讲得又熟又透，只可惜没去考大学。不上课时，他常在屋子里练字，平时的板书特别讲究，毛笔字写得自然了得。过年时，只有村西头的邻居才能请动他。村东头呢，有一个在外工作的哥也会写字，每年给自家写好后，别人再怎么央求，他也不会答应。自己呢，从小的描红就没吃过几个好圈，总在挨批。硬着头皮给自家写完，又给几个门中的叔伯家写了。于是，就有邻居找来了。有人一手拎一条裁好的红纸，进门就喊，大秀才，给我们家也写上。有人手里握着红纸卷儿，悄悄地放在那里转身就走了。自己从小喜欢戴高帽子，当面来者不拒，背后却暗自挠头。写什么？怎么写？那几天一直煎熬着。

过年写春联，就是图个喜庆和吉利。大姐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她告诉了我中国的第一幅春联，佳节号长春，新年纳庆余。我就悄悄练那几个字。那时既没字帖，也没其它图片临摹参考，完全凭自我感觉。练得差不多了，就跑到街镇上看别人写的字，回来照猫画虎，再想再练。如此几个回合后，就忍不住提笔在红纸上开始写。无论自己怎么认真，那十个字也很难写得大小相当、上下对齐，常常让自己脸红?？际被够嶂匦?，把家里的几张大红纸裁下来的条幅都写完后，只好硬着头皮交差。有一回，给对门二哥家把两个条幅写好后，实在没有纸写横批了，就把平时贴在床头的一个横幅揭下来。那是为了自我鼓励，特别用红纸写的“奋斗”二字。没想到，凑合着送去后，二哥很高兴，真地就那么贴了出来。旁边竖着的是行楷，中间的横批是正楷，而且纸张还有新有旧，看着明显不搭，十分扎眼，二哥家就那么贴着过了年。

再难过的年都会过去，一想到明年可能还得写，在初三的紧张备考中，还抽空练练毛笔字。抽空的事还有给玉森伯剃头。他曾当过队长，说话声大，眼睛老感觉老在瞅人，平日里没哪个孩子敢和他说话。有一年，他突然拿着手工推子找到我，说来给伯把头剃了，当时吓了我一跳。他又说，就是推成秃子，你怎么推都行，推光了就好。我不敢拒绝，忐忑着上了手。推的过程中，看着平日里那么厉害的他，服服帖帖地让自己搬动着他的大脑袋，心里还生出一些得意。很快，头发推完了，他用手摸了一圈，说声不错，下次还找你，就回家去洗头了。几个星期过后，他就又会来找。到了后来，竟然盼着他来找自己。帮人写春联的那一年夏天，给他理发时，他忽然低着头说，娃呀，大家让你写春联，是看你是块好材料，你得好好给咱队里人争光。听他这么一说，我感觉手中的推子和想象中的毛笔都一下子重了起来。

那一年考上高中，开始到县里上学，慢慢就离村子越来越远。再后来，上了大学，寒假回到村子，过年时又有人让写春联，那时的自己却不敢出手了。不是不愿意，是知道真拿不出手?？上У氖?，知耻却不勇，一个又一个假期白白晃荡过去了，却没有用来练字，都不知道干了什么。再然后，工作了，结婚了，忙乱了，一二十年都不回去了。父亲病重期间特别交待，老了一定要回村安葬。从那以后，自己隔三岔五地回到村里，和隔壁邻居热热乎乎聊起天。有一年春节前，特别请专业的书法老师写了一堆春联，带回去一家一户送。本来个矮的二哥，老了就更矮了。他笑着说，这也太正规了，还不如你当年给大家写的。我惭愧地说，当年没写好，还给你家凑合了一幅。他看了看周围的其他人说，你是咱队里最有出息的娃，大家都愿意让你拿我们练手，长你的志气。

我无语了。都是一个井里吃饭长大的人，怎么就真地隔着肚皮在想事。我一直以为曾经帮过别人。这是多么狭隘的小心思。我干愣着站在那里，听着大家聊天。他们说的什么，一下子再难入心。隐约中好像有，这娃干事了，就让他好好干，我们都不要拖他的后腿了。

（作者：李亚军，在部队工作35年，曾获全军首届优秀参谋，曾任唐都医院政治委员；退休后坚持采风写作，讴歌三秦巨变，礼赞建党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