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亚军
2022-10-09 16:35:59
站在湖边望着天:圆圆的天下,方格的地图,上面有我们行走的痕迹
西安城四四方方,塑造了西安人的性格,也塑造了我的认知格局。一圈一圈向外扩张,从一环到二环,从三环到外环,进而扩展到陕南陕北、东府西府。走出三秦,辐射九州,就到了中国的边界,伸到了世界的角落。而我们头顶的天空,类似透明的穹顶,目之所及,就是它的边界。一圈又一圈,从肉眼看,到借助望远镜,到借助卫星,天空越来越深,深到无限,覆盖着整个世界。天圆地方,这句话我曾人云亦云地跟着讲了多年,到现在才有了一点具体的感觉。
从我的住所出来,向东几百米就是雁鸣湖。湖西有一个高坡,我喜欢站在那里望远。目光一点点向前,从眼底的河谷,到两边的坡塬,一直望到南山。被挡住的目光,像被挡住的水,会慢慢在山边抬升,一直升到天空。没有遮拦的天空,可以让人使劲地遥望。极目远望时,心会从天上的某个角落掉下去,掉到曾经去过的某个地方,掉进曾经发生的某些事情中,让我长时间地沉浸在绵绵回忆中。
回忆像一滴墨水,掉到地图上,就会在某个点上慢慢晕染开来。我的记忆地图上,从近到远,明显记录着人生不同的阶段。从离乡到进城,从出游到出国,所有的历程都在这样的地图上标记着。
十二三岁前,我一直活在十里八乡的天地中。以我们村那条唯一的街道为轴,向西到沣惠渠边,从那里向南向北,都没有走出过七八里。向东越过两个村子,三五里外就到了细柳镇。那个天地对一个孩子来讲,大致是足够的。只是,我常?;岚炎约憾两槔锏氖澜?,从字眼里钻到更大的天地,想象山外的世界,想象大海的样子,想象城里的高楼,想象天上的宫殿等。父亲那时在山里工作,我随他进过几次山,到过安康,见过汉江,算是小伙伴中出过远门、有点见识的。
跟父亲进山,得从我们镇子向东,走到郭杜,在那里等车。我们总是在天没亮时出发,过了镇子还要走好远,得上一个大坡。父亲站在郭杜的十字路口对我说,向东能到县城,向北就到省城,你将来能到哪里去?我曾坐65路公共汽车进过一次城,大姐生病住院,我随母亲去看过她,记住了医院的电梯。还有一次是父亲用自行车带我去的,到护城河边拔猪草?;液谏某乔礁咚试谘矍?,像小说里的城堡,但我没机会走进城墙,总觉得不算到过西安城。
第一次跟大姐到县城,我一直在找城墙,我以为每个城市都会有城墙。我从那里考上了大学,离开了长安,心里一直想着城墙的事?;氐轿靼采习嗪螅踔列垂桓鲂∷?,为它设计了一圈城墙。
到外地上大学,特别是在南京生活了四年,改变了我许多。西安到南京的那条铁路线,串起了河南、安徽、江苏,来来回回,记住了不少地方。老师带着我们去了南京周围的许多地方,还去过山东、福建和浙江。这种福利性的出游里,有我对母校的感激,也埋下了向外走的冲动。
单位在西安的城墙外。站在我们的楼上能看到城墙,仍然常被人说成在东郊工作。45岁前,出门的机会不多,所有的旅游都借出差之机,沾组织的光,甚至还出了一趟国。那次为期三个月的出国培训,让我有机会换个角度看世界,看那个书里、梦里、电影里的花花世界。刚去时,真地觉得世界大不同,肤色不同,语言不同,饮食不同,建筑不同,包括处事的逻辑和习惯都不同。时间稍长后,发现世界大同,生民同理,不同的只是外表,还有不同的发展阶段。从当地人的生活态度中,我体会到后发达阶段的一些道理,悄悄调整着自己。
女儿上大学后,我们才有了专门出门旅行的意识。我在地图上标记去过的地方,规划要去的地方,有意识地跑过了绝大部分省份,看过他们的著名景点,经过了最初级的跑点打卡。然后,尝试着沿边走线的专题游,从北到南,看过所有的海,住过不少的岛。沿黑龙江和鸭绿江,进行边界行;沿河西走廊,一直走到了西部边界;本来还计划着从新疆到西藏、到云南,沿边境走一趟,却因为疫情暂时搁置了。疫情之下,我抽空在陕西境内跑点,计划着要跑遍三秦的一百多个区县。
从挤进西安城,到走遍三秦,到计划走遍神州、打卡海外,心中的那张地图在怂恿着我。疫情带来很多不确定性,无论如何,来世上一遭,就得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向外走满足着我的心愿,也在改变着我的认知。这些年来,在外看到的许多东西慢慢从心头消失,掉进记忆的尘埃中,成为看不见的力量,不断在发酵,在滋养着我,也在塑造着我。
回忆特别耗费心力。心电不足时,心流就会暂时中断,让我从回忆中跳了出来。我定睛看看身边,回头看看身后,再转过身看看前方,发觉中年退休后,没有事业累身,少了家务缠身,可以听从自己的内心,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叵肴说恼庖簧佣似鹕娴姆雇?,到搭建进步的阶梯,到挥洒在事业的舞台上,到飞扬在生命的天空中,谁也脱不开这样的节奏。不同的是,饭碗有好有坏,阶梯有高有低,舞台有大有小,天空有亮有暗。
生长在关中农村,小时候没吃过多少好东西,但也没有挨过饿。这样的经历,养成了简单的生活方式,现在有条件了也不会吃,更不讲究吃。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得早早拔草、下地干活。十三四岁时,割稻子留下的腰肌劳损,到现在还背着账。生活的紧张,让母爱也显得粗糙,但谁又愿意让未成年的孩子拼命劳作呢。那时农村的饭碗不好端,逼着许多人跳出农门。进城后才发现,三代以内基本上都是从农村出来的。相比城二代、城三代,早年在农村干活学到的技艺、磨出的毅力和责任心,是许多农村孩子的资本和强项。
如果没有考学出来,我要么顶父亲的班,在山里的汽车站上班,也不知道能不能当上司机。要么在村里务农,除了几亩地的庄稼,可能还会跟人外出打工,但绝对当不了匠人,更当不了包工头。真要那样的话,现在的我会是个什么样子,怎么也想象不出来。环境逼人,身无长技的我,当时没有别的想法,一门心思上学,学成了一根筋,近乎书呆子。书呆子也有可取之处。在医院工作时,有人劝我做点营生、捞点外快。不是不想,而是不会。幸亏什么都不会,在一条道上专注投入,取得了一些笨拙的成绩。
我常常说,人和人都差不多,付出的也差不多,关键看处在什么样的平台上,干着什么样的事情。部队是一所大学校,教会了我许多;医院是个大社会,支撑了我许多。在西京医院这个全国一流的舞台上,锻炼了十年,想把每一件事情干到极致,结果侥幸如愿,获得了更大的信心。即使那样,我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会回来主持工作。
到唐都走马上任时,我算着时间,以倒计时的心态,抓紧回报组织,尝试职业理想。当职场的火车进站时,我内心平静,轻松告别?;氐郊依?,我整理了三年任职的记录,整理了十年业余的写作。原以为是为过去打包,没想到却打开了未来之门。习惯了舞文弄墨的我,在文字里找到了自己,也找到了从容。整理完旧文,继续写新作,把日子都写在文字中。从事慈善工作以后,结识了不少的善主,也尝试着做点善事。从作文讴歌新时代,到捐书传播正能量,到成立书院支持年轻人,在有限的付出中,享受到真正的快乐,获得了更多的热情。
浐河出山后,在两原的加持下,一路来到半坡前。雁鸣湖是人工修建的景观湖,为附近的居民提供了休闲地。我常常站在湖边的高坡上眺望和想象。由这里向东,分别有半坡遗址和蓝田猿人遗址,闪耀着华夏文明的曙光。眼前的少陵原上有过大汉风云,也有诗圣的旧址;东边的白鹿原上,“吕氏乡约”代表中国农村自治的最高水平,“白鹿原”叙写了一段艰苦卓绝的历史。向西而望,曲江池盛满大唐的记忆,昆明池上曾操练过汉武帝的水军,沣河两岸散落着西周的遗迹,从丰镐二都,到灵沼灵苑。转过身来,面对十三朝古都,双臂可以揽到咸阳、临潼,面前更有说不清的繁华和荣耀。中华民族的根深深扎在这里,国内外有千万人曾千里迢迢来到这里,还有更多的人心心念念想着这里。
年轻时我们总想到远方去,用远方的距离拉大我们的世界,用奇异的山水激发我们的情绪。出门便觉天地宽,往往有诗意涌上心头,有感想流诸笔端。如果不是疫情,我真会一直奔波在外面。但是,在外采风创作,不仅在消费即时的灵感,也在消耗心里的库存。时间长了,我清醒地感觉到,我是用远方的灵光,来唤醒本地的感觉。过往与当下、远方与眼前,永远交汇在一起。我们也是别人眼里的别人,长安也是远方人心里的远方。迈不开长腿去远方,我就观察眼前,看花开花落,看节气变化,看众生百相,在平日惯常的物事中看出诗意,觉得人生的底色都灿烂起来,投向远方的目光里充满了更多的想象。
看过一些远方,才能更好理解家乡。同样,品味着往事,才更觉当下珍贵。我的业余创作,更多地在咀嚼过往的经历,捡拾往日的美好。那些过去司空见惯的东西,经过时间的过滤和提纯,现在都变得晶莹可爱。由此我在想,当下将会成为明天的过往。从明天回看,今天该做哪些值得回味的事情。身边就是远方,当下就是未来。我们每个人都是台上的演员,在时间的追光灯下,会拖着长长的旧影子,也会射出淡淡的新梦想。
身处大长安的诗意家园,回味着四十多年的成长故事,享受着无事一身轻的安逸。我会早早起床,看一院的清新;也会早早睡觉,享一夜的安宁。我经?;峤牵创蠖际欣镄录际醯姆伤俚?;也会登高远望,在辽阔中沉淀满心欢喜。把自己的一生过好,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使命。只是,成长的路上,我们要承担很多的任务,面对很多的压力,有时不得不委屈自己、透支人生。退休后,有组织的保障,有机会来活好自己,力所能及地回报社会。
浐河岸边的西安东站已经开工,曲江三期也要上原。万古的终南山,默默注视着眼前的新变化。我们何其有幸,经过了生产队时代的成长,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大潮,在中年时就能享受到时代发展的成果。站在湖边望天时,我总会感念着,生于今日之中国,真乃三生有幸!
作者简介
李亚军,陕西省散文学会理事,著有散文集《向阳花开》、《乘风而歌》。2021年有作品分获中国海洋文学奖和中国军事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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